凤仪宫。
皇后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,半阖着凤眸,偶尔抬起的眼皮下,沉淀着化不开的阴鸷。
她正把玩着一柄羊脂白玉如意,指尖划过温润的玉身,仿佛在丈量将死之人的脖颈。
恒像一头困兽,在殿内焦躁地踱步。他华贵的杏黄色太子常服领口微敞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秋祭圜丘之上,暃身着冕服、代天子行礼,接受百官朝拜的样子,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心。
“母后……”
恒猛地停住脚步,背对着皇后,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,“您……您都看到了吧?秋祭……国之重典,社稷所系……本该由儿臣,由太子主持!这是祖宗成法,是天经地义!”
他猛地转过身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软榻上那抹玄色身影,胸膛剧烈起伏:“为什么是暃?为什么又是他暃?父皇……父皇他这是要做什么?他果然……果然是要废了我了!废了我这个太子!”
他的吼声像是绝望的悲鸣,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音。
皇后依旧半阖着眼,指尖在玉如意上轻轻敲击了一下,发出清脆的“叮”声,如同给太子的失控按下了一个休止符。
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,太子心中的恐慌更甚,他几步冲到榻前,双手撑在榻沿,身体前倾,几乎要贴上皇后的脸,嘶吼道:
“暃,不过是仗着会演戏!江北水灾,他假惺惺地去露个脸,收买人心,三个月不见,转头回来就向父王摇尾乞怜,和鹿在野那个老匹夫合谋,要把他家那个手握重兵的女儿娶了去!好算计!真是好算计!现在……现在连秋祭主持都要抢走!他是要一步步蚕食我的权柄,是要让满朝文武都看清楚,谁才是父皇心尖上的人!他这是要把我这个太子,彻底踩在脚下,碾进尘埃里!母后!您告诉我!他到底要将我置于何地?!将祖宗法度置于何地?!”
他声嘶力竭,脖颈上青筋暴起,眼中满是绝望。
外人都道你与三皇子的婚约是皇帝旨意,却不知这背后,竟是暃用政绩换来的。
这份主动,在太子看来,无异于挑衅。
皇后缓缓抬起了眼帘,仿佛在欣赏太子濒临崩溃的丑态:“急什么?天还没塌呢。”
她坐直了些,玉如意在掌心转了个圈,“那日她来觐见本宫,表面恭敬,言辞间却是铁了心要和暃站一块。于是,本宫让本家夫人前去‘道贺’,本想着能离间暃和破虏侯,让她疑神疑鬼……”
她冷哼一声,“没想到,那鹿杞竟如此猖狂,三言两语,竟将雷夫人堵得颜面扫地!本宫原以为她只懂得舞刀弄枪,看来,是本宫小瞧她了。这破虏侯心机深沉,她与暃,倒是……合适得很。”
“合适得很?”
太子像是被这个词刺伤,猛地直起身,眼中血丝更甚,“母后,您没看到今日秋祭吗?暃为了那个贱人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公然斥责礼部张侍郎,字字句句都在维护她!可是,我知道,那张侍郎早就暃的人,怎么会公然和鹿杞为难?他就是故意做的一出戏!他这是在昭告天下,他就是要借鹿家的兵权,借这桩婚事,把他那狼子野心彰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!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,他才是父皇属意的……”
“何止是昭告天下……”皇后打断他,“秋祭结束,他们俩……可是关起门来,在太庙旁的暖阁里,屏退了所有侍从,密谈了一个时辰。本宫安插的人,费尽心机,连一个字都没能探听到,那暖阁……如同铜墙铁壁!”
太子如遭五雷轰顶,踉跄着后退一步,声音变得尖利:“母……母后,他们……他们到底说了什么?暃他……是不是在密谋什么?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在商量怎么废了我?怎么置我于死地!”
他双手抱住头,仿佛那场密谈的内容已经化作了索命的符咒,将他紧紧缠绕。
皇后看着儿子这副失态的模样,眼底掠过一丝厌烦,她倾身,烛光在她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,说:
“说了什么?本宫不知。只知道,鹿杞从那暖阁里出来时,那脸色……难看至极,失魂落魄,仿佛刚从阎罗殿里爬出来,三魂丢了七魄。看来啊,旁人的闲言碎语终究是隔靴搔痒,非得掏心掏肺一番才能戳到痛处。雷夫人散出去的流言,终究是没白费,想必他们之间,已有了龃龉。”
她试图用这点成果安抚太子,麻痹他的判断。
“可……可是母后!”
太子他猛地扑到榻前,双膝跪倒,双手死死抓住皇后的宫装下摆,声音带着哭腔:“这算什么?这算什么?他们……还不是什么都没变?还是要继续婚约?这……这分明是已经绑死在一处了!是铁了心要同舟共济了!母后!我们不能等了!不能再坐在这里等死了!”
他仰起头,涕泪横流,眼中是疯狂的火焰,“您想想!您想想啊!一旦他们大婚,鹿家那几十万虎狼之师就成了暃的私兵,父皇的偏袒将再无遮掩!到那时……到那时我的东宫之位……母后!大婚之日!就是我被废黜的日子啊!母后——!”